《归途》

　　林克想回家了。

　　当这个想法从他脑袋里蹦出来的时候，他刚刚要为他的城堡搭上最后一块积木。他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实上，父母在做出决定上所花的时间已经长到令他吃惊了。毕竟，弟弟出生已有三个月，而林克本来预计自己在两周以内就会收到通知。

　　父亲出现在客厅门口，抄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林克。母亲站在父亲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盯着林克看，她的眼神混合着悲伤和无奈。林克转过头，他那双黑得透蓝的漂亮眼睛眨了眨，目光焦点从父亲滑向母亲，最后落在母亲怀里抱着的熟睡的弟弟身上——这肉乎乎的小家伙有着和他一样的名字，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林克的脸面向父母，胳膊平平伸出去，看也不看便将最后一块积木精准地搭好。

　　“你该走了。”父亲说。他说这话时用力皱着眉头，好像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似的。林克点点头，收回目光，从地毯上站起来，整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父亲走过来，把一件厚外套递给他，在他套袖子的时候又揉了揉他细软的黑色短发。

　　林克穿好外套，从父亲身边走开，在门前穿上自己的运动鞋，像平常出门时一样对站在他面前的父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

　　“我走了！”

　　话音刚落，他的母亲便向后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捂住嘴，慢慢地、无声地滑了下去。父亲好像忘了室内不许吸烟的规定，他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试图用颤抖的手把它点燃。父亲的拖鞋碰倒积木时林克只往那边投去一眼，然后继续盯着父亲嘴里的烟，脸上仍挂着道别时的笑容。他本想等父亲点燃烟，然后去掐灭它，但父亲试了三次都没成功，他便不再等待。林克收起笑容，转身打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好像一点留恋都没有。

　　林克天生就知道该往哪儿去。他要是有心，连上这附近的卫星网络，就能很轻易地知道自己在哪一区域的哪条街上，离下个路口还有多远。不过没这个必要，他觉得自己只要知道该往哪里走就可以了。

　　他已经沿着公路走了很多个小时，在这期间他几乎没想起他的父母，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机械地迈动双腿前进上面。他用去了几乎所有时间盯着自己的鞋尖，就好像走路对他而言是一种极大的娱乐一样。不时有车从他身旁驶过，玻璃后面欢声笑语的场景让他想到自己曾经也是那里面的乘客，而不是路上一个毫不相干的行人。

　　夜幕降临之后，大多数人都回到了他们温馨的房子里，就连公路上引擎的噪声都消失了。林克虽然知道应该怎么走，也不惧怕这场旅行，但他从诞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孤单的情况，他紧紧衣领，越走越觉得四周冷冷清清。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它的。

　　这只小狐狸狗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拐到了路上，它就跟在林克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沿着他走过的路前进。一开始林克以为它把自己当作了它的主人，于是停下来等它走到自己身边，但是它没有理林克，而是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脖子上挂着的名牌一晃一晃，生了锈的“莱利”几乎看不清楚。林克立刻意识到自己多了个旅伴，虽然这种情况下他更希望有一个人在自己旁边，但是他也没资格奢求更多。他加快步伐跟上莱利，与它并排行走。

　　莱利显然比他走了更长的路，林克不知道它是从哪个遥远的地方走来的，但毋庸置疑它这一路并不轻松。莱利的皮毛早就没了光泽，一只耳朵向后折过去，黑色的鼻子裂了道口子；它的左后腿受了伤，浅色的皮肤豁了开来，露出里面灰色的反着光的金属材料。林克知道像莱利这样的机械宠物已经有点落伍了，它的身体只有外面一层铺着仿生皮毛，那副小小的皮囊里面塞着的全是机械零件，因此抱上去手感肯定不如现在流行的在每一个可能摸到的地方都垫满了人造肌肉的最新型号舒服，说不定还有点硌。

　　莱利走得很辛苦，林克稍微加快步伐就会把它甩在后面，但他没打算去抱它，因为这种行为没有列在他的行动计划里面。所以当林克沿着公路走了好一阵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把莱利甩在后面了，这个时候已经将近午夜，林克除了延伸向黑暗深处的公路和路两旁依稀可见的矮护栏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究竟还是对独自走黑暗的夜路有些抵触，于是就停下脚步，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等莱利慢慢走过来。

　　不过，还没等莱利出现在林克的视野里，男孩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走了。一辆摩托车沿着公路疾驰而来，明晃晃的车头灯照得林克眯起眼睛。他等着摩托车从自己身边冲过去，但是它却在林克面前停下了，从明亮的白光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警察，林克在他面前就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男孩把下巴往衣领里缩了缩。

　　警察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带着惊奇的脸和满头被捂得汗淋淋的短发。他在林克面前蹲下来，胳膊底下夹着头盔，伸手摸了一把林克的头发，林克没躲闪，一双眼睛直盯着他瞧。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克环顾一下四周：“这犯法吗？”

　　“不，但你这样的小孩子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路上待着太危险了。你迷路了吗？”

　　“我没迷路。我要回家，我知道路。”

　　警察咬着舌尖，颇有点不解地盯着林克看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猛地站起来，返身到摩托车后面挂着的小储物盒里翻找。林克看着他拿出一支笔形手电筒般的东西，闭起眼睛吸了口气。

　　“不要眨眼，马上就好。”警察命令道。林克顺从地睁开眼，警察打开手电筒，把一束细细的光线射进林克的瞳孔中去。它并不刺眼，林克一动不动，大概一两秒以后，手电筒的末端亮起了蓝光。

　　警察了然地点点头，收回手电筒：“你原来是……真意外，那是我打扰了。”

　　我也很意外，林克想，他发现自己竟然会为这句话感到闷闷不乐，于是把鼻子也藏进了衣领里。警察又看了看林克，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擦过脚边的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伴着左后腿落地时发出的钝响，莱利一瘸一拐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牵着两个人的目光坚定地沿着道路走向浓重的夜色。

　　警察盯着莱利看了一会儿，咕哝一句“可怜的小东西”，重新把头盔戴上。林克不知道对方是在说莱利还是自己，不过这没什么重要的，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边不紧不慢地整理衣服，一边看着警察跨上摩托车；后者似乎突然之间便对林克失去了兴趣，连招呼也不再跟他打一个就用力扭动把手，在引擎的咆哮声中扬长而去，留给林克一大股飞扬的尘土。光源离开之后，林克又深深陷进了黑暗当中，他站在原地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舔了一下拇指，捻了捻额前沾上沙土的发丝，转头快步赶上莱利。

　　林克心里清楚，就在蓝灯亮起的那一刻，在那警察眼里自己和莱利已经没有区别了。

　　他们日日夜夜不停地走着，谁都没有休息。得益于父母良好的照顾，林克丝毫没觉得难以支撑，他觉得自己到家时会像刚刚开始回程那样精神抖擞。但莱利的情况显然要糟得多，它的换气系统出了问题，走路时喘得像只布满漏洞的破风箱，左后腿的问题更加严重了，关节处的金属断层几乎从皮肤里戳出来。它走得越来越慢，林克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等它，但他并不着急，从内心深处来讲，他其实不太愿意回家去。

　　接下来的短暂旅途里再没出过什么小插曲，一路上都很和平，除了偶尔有孩子往莱利身上投掷石块以外。每到这个时候林克就会朝他们瞪瞪眼睛，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通常都会把他们吓跑：孩子们的本能告诉他们，林克和一般人相比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不过，无论如何，莱利没有在路上散架多少也有林克的一份功劳，虽然它一直对林克爱答不理，但男孩不恼。

　　当他们看到远处那灰色的屋顶时，林克的第一感觉是诧异于自己旅程的短暂，不过莱利显然比他高兴得多——它的罪终于要到头了。它更加大声地呼哧呼哧喘着，尽自己所能小跑着冲向目的地。林克也跟着加快脚步，并且抢在它前面穿过挡在他们和建筑物之间的最后一条马路，然后站在路边上，照例等着他腿脚不太灵便的同伴赶上来。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一辆超速的汽车从路的那一头冲过来，司机显然喝了酒，根本没有在意红灯就一脚油门冲了过去。而当时莱利刚刚走到路中央，它根本没有能力躲过这飞来的横祸，林克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听见可怜的小东西的处理器里后知后觉地响起警报，它弯曲了一下后腿，似乎是想朝着林克的方向跳过去，然后——车辆撞飞了它。

　　汽车蛇行着冲过红灯开远了，而莱利瘦小的身躯先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重重砸在地上，因为惯性向前滑行了好一段路，一直到马路对面才停下来。林克站在路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散落的零件，莱利连仿真血液都没有，所以一切都在告诉他刚刚汽车撞飞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活物。司机不会受到惩罚，至多只有一张醉驾罚单。

　　他迈开步子，折回马路对面去。虽然他的每一道脑回路都在尖叫着不要背朝家前进，但他还是走到了莱利旁边，蹲下来看着这小东西。莱利的半个身子几乎磨没了，它只剩半边身体还能做些抽搐似的运动，而它似乎还想站起来。林克毫不怀疑，要是它还能走，它仍然会朝着家的方向前进。林克把它抱了起来，搂在臂弯里，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零件叮叮当当地掉到了地上。

　　“我带你回家。”他对莱利说。他不知道莱利能不能听懂，但他看到莱利的目光头一次落到了他身上，然后它冲着林克用尽全力摇了摇尾巴，最后瞳孔深处的焦距螺旋卡住不动了——莱利彻底坏了。

　　机器制造厂门口有个旅行团，旅客们拿着相机，活像是一群端着枪要上战场的士兵。林克没有走正门，他从人群后面溜过去，绕着建筑走了半圈，轻车熟路地溜进一扇藏在废铁和碎砖后面的隐蔽小门。门后是一个封闭的房间，比电梯间还要小一点，四面墙除了钢板几乎什么都没有。林克带上门，对面的墙上立刻亮起黄灯，接着灯下射出一束微弱的扫描光线，扫过整个房间。林克看着那盏灯变成蓝色——它像是想要向全世界昭示林克是个机器人似的——然后墙壁向后退开，露出后面一条狭长黑暗的走廊。

　　这里是游客们永远也看不到的制造厂的背面。

　　一股混合着机油和铁腥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战栗感从林克的尾椎穴开始沿着脊柱一路冲到头顶，他打了个寒颤，莱利的残骸应和似的在他怀里响了一声。现在他到家了。

　　一张小桌子放在门边的角落里，有个女人蜷在后面，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睛不离电脑屏幕。听见动静，她头也不抬，张口问了句：“编号？”

　　林克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编号，但只要她问，他就答得上来。“PET8X30！”他说，犹豫了一下，举起莱利的小躯体，“它的编号我不知道。”

　　女人先在电脑上输入了些数字，然后才懒懒地抬头瞧了一眼，看见莱利的时候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这是什么？”她拧着眉毛问，不等林克回答就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夺过莱利，随手就扔在了角落里。林克的目光随着莱利移开了，它小小的躯体落在地上时，他的心好像也发出一声闷响。

　　女人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高跟鞋碾灭。“喂，走了！”她招呼林克，但后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还保持着伸出去的姿势，盯着角落里的莱利看。女人立即不耐烦起来：

　　“你看什么？那东西破成那样，已经没法回收了。”

　　“它叫莱利。”

　　“管它叫什么，我等会儿会来收拾的，行了吧？”

　　林克摇了摇头，把下巴藏进衣领里，跟着女人走进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里面有一条横贯房间的铁轨，铁轨通进墙上一小方黑暗的洞口，轨道上只放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林克想起了电影里的焚尸炉。

　　他想要爬上铁轨，女人却拦住了他。“把外套脱了，”她命令道，“要不然等会儿不好操作。”

　　林克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女人接过衣服，随手挂在臂弯里，林克立刻在她张口索要他的衬衫前迅速爬到铁轨上，仰面朝天在铁板上躺好。

　　女人有些悻悻，最后看了一眼林克的衣服，在旁边的操作台上按了几下。

　　“你出厂多久了？”

　　“六年零七个月。”

　　“按时更新吗？”

　　“每个月都去做软硬件升级。”

　　“你怎么就被召回了？”

　　“爸爸妈妈原本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孩子了，但三个月前弟弟出生了。”

　　“三个月？现在才召回？他们一定很爱你。”

　　林克没有再说话。铁板启动了，载着林克遁入黑暗，这时他想到这具“被爱着”的躯壳即将被拆成碎片，那种闷闷不乐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想缩进外套里面去，但外套已经被拿走了，父亲递给他外套时那令人难受的表情又浮现出来，林克揪住衬衫，觉得这时候他该有些反应。

　　于是他哭了。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林克只是把眼角的清洗液一股脑放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他觉得人类表示伤心的时候就该这么做。林克无声地流着眼泪，透过雾蒙蒙的眼睛，他看到有光线从黑暗里射出来。他到终点了。

　　一大批解剖器械在出口等着他。铁板停下了，一柄手术刀应声而动，悬在他双眼上方，随时准备取出他的大脑芯片。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确认性的机械声：“PE-T8X30？”

　　男孩盯着上方的刀尖，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不回答，刀也始终不动；他完全可以从铁板上溜下来，沿着轨道爬回去，冲过小桌子，逃回外面广阔的天地中。但他没有，因为他的程序不允许。所以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不，”他说，“我叫林克。”

　　林克想回家了。